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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清玄 記事散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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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清玄 記事散文

1.《海上的訊息》

在漁港的公園遇見一位老人,一邊下棋,一邊戴耳機隨身聽,使我感到好奇。

與老人對奕的另一位老人告訴我,那老人正在收聽海上的訊息,瞭解風浪幾級、陣風幾級、風向如何等等,因為老人的兒孫正在遠方的海上捕魚;而在更遠的地方,一個颱風正在形成。

看著老人專注聽風浪的神情,我深深地感動了,想想父母對待兒女,雖然兒女像風箏遠揚了,父母的心總還綁在線上,在風中搖盪。

從前,我聽收音機不小心收到漁業氣象,總是立刻轉檯,不覺得那有什麼意義,現在才知道光是風浪幾級,裡面也有非常深刻的意義。

離開老人的漁港很多年了,這些年偶爾路過漁港,就會浮起老人的臉;偶爾收聽到漁業氣象,我會靜心地聽,想起老人那專注,充滿關懷與愛的神情。

我多麼想把老人的臉容與神情描寫給人知道,可惜的是,充滿愛的臉是文字所難以形容的。愛,只能體會,難以描繪。

2.《琴手蟹》

淡水是臺北市郊我常常去散心的地方,每到工作勞累的時候,我就開著車穿過平野的稻田到淡水去;也許去吃海鮮,也許去龍山寺喝老人茶,也許什麼事都不做,只坐在老河口上看夕陽慢慢地沉落。我在這種短暫的悠閒中清潔自己逐漸被汙染的心靈。

有一次在淡水,看著火紅的夕陽消失以後,我就沿著河口的堤防緩慢地散步,竟意外地在轉角的地方看到一個賣海鮮的小攤子,攤子上的魚到下午全失去了新鮮的光澤,卻在攤子角落的水桶中有十幾只生猛的螃蟹,正軋軋軋地走動,嘴裡還冒著氣泡。

那些螃蟹長得十分奇特,灰色斑點的身軀,暗紅色的足,比一般市場上的蟹小一號,最奇怪的是它的鉗,右邊一隻鉗幾乎小到沒有,左邊的一隻卻巨大無朋,幾乎和它的.身軀一樣大,真是奇怪的造型。

經過一番討價還價,我花了一百元買了二十四隻螃蟹(便宜得不像話)。回到家後它們還是活生生地在水池裡亂走。

夜深了,我想到這些海里生長的動物在陸地上是無法生存的,正好家裡又存了一罐陳年大麴,我便把大麴酒倒在鍋子裡,把買來的大腳蟹全喂成東倒西歪的“醉蟹”,一起放在火烹了。

等我吃那些蟹時,剖開後才發現大腳蟹只是一具空殼,裡面充滿了酒,卻沒有一點肉;正詫異的時候,有幾個朋友夜訪,要來煮酒論藝,其中一位見多識廣的朋友看到桌上還沒有“吃完”的蟹驚叫起來:“唉呀!人怎麼把這種蟹拿來吃?”

“這蟹有毒嗎?”我被嚇了一大跳。

“不是有毒,這蟹根本沒有肉,不應該吃的。”

朋友侃侃談起那些蟹的來龍去脈,他說那種蟹叫“琴手蟹”,生長在淡水河口,由於它的鉗一大一小相差懸殊,正如同一個人手裡拿著一把吉他一樣——經他一說,桌上的蟹一剎那間就美了不少。他說:“古人說焚琴煮鶴是罪過的,你把琴手蟹拿來做醉蟹,真是罪過。”

“琴手蟹還有一個名字”,他說得意猶未盡,“叫做‘招潮蟹’,因為它的鉗一大一小,當它的大鉗舉起來的時候就好像在招手,在海邊,它時常舉著大鉗面對潮水,就好像潮水是它招來的一樣,所以海邊的人都叫它‘招潮蟹’,傳說沒有招潮蟹,潮水就不來了。”

經他這樣一說,好像吃了琴手蟹(或者“招潮解”)真是罪不可恕了。

這位可愛的朋友順便告誡了一番吃經,他說凡物有三種不能吃說:一是仙風道骨的,像鶴、像鴛鴦、像天堂鳥都不可食;二是豔麗無方的,像波斯貓,像毒蕈,像初開的玫瑰也不可食;三是名稱超絕的,像吉娃娃,像雨燕,像琴手蟹,像夜來香也不可食。凡吃了這幾種都是辜負了造物的恩典,是有罪的。

說得一座皆驚,酒興全被嚇得魂飛魄散,他說:“這裡面有一些道理,凡是仙風道骨的動植物,是用來讓我們沉思的;豔麗無方的動植物是用來觀賞的;名稱超絕的動植物是用來激發想像力的;一物不能二用,既有這些功能,它的肉就絕不會好吃,也吃不出個道理來。”

“我們再往深一層去想,凡是無形的事物就不能用有形的標準來衡量,像友誼、愛情、名譽、自尊、操守等等,全不能以有形的價值來加以論斷,如果要用有形來買無形,都是有罪的。”

朋友滔滔雄辯,說得頭頭是道,害我把未吃完的琴手蟹趕緊倒掉,免得惹罪上身。但是這一番說詞卻使我多年來在文化藝術思索的瓶頸豁然貫通,文化的推動靠的是懷抱,不是金錢,藝術的發展靠的是熱情,不是價目,然而在工商社會里彷彿什麼都被倒錯了。

沒想到一百元買來的“琴手蟹”(為這三個字好像那蟹正撥著一把琴,傳來叮叮噹噹的樂聲)惹來這麼多的麻煩,今夜重讀“金剛經”,讀到“一切眾生,皆能佛性,本來不生,本來不滅,只因迷悟,而致升沉”時突然想起那些琴手蟹來,也許在迷與悟之間,只吃了一隻琴手蟹,好像就永劫墮落,一直往下沉了。

也許,琴手蟹的前生真是一個四處流浪彈琴的樂手呢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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