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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清玄 黃昏菩提

林清玄 黃昏菩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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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清玄 黃昏菩提

我喜歡黃昏的時候在紅磚道上散步,因為不管什麼天氣,黃昏的光總讓人感到特別安靜,能較深刻省思自己與城市共同的心靈。但那種安靜只是心情的,只是心情一離開或者木棉或者杜鵑或者菩提樹,一回頭,人聲車聲譁然醒來,那時候就能感受到城市某些令人憂心的品質。

這種品質使我們在吵鬧的車流裡,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寂寞;奔逐的人群與閃亮的霓紅燈中,看清了這個大城冷漠的質地。

居住在這個大城,我時常思索著怎樣來注視這個城,怎樣找到它的美,或者風情,或者溫柔,或者什麼都可以。

有一天我散步累了,坐在建國南路口,就看見這樣的場景,疾馳的摩托車上左轉的貨車。因擠壓而碎裂的鐵與玻璃,和著人體撕傷的血泊,正好噴濺在我最喜歡的一小片金盞花的花圃上。然後刺耳的警笛與救護車,尖叫與圍攏的人群,堵塞與叫罵的司機……好像一團太鐵屑,因磁鐵碾過而改變了方向,給亂騷動著。

對街那頭並未受到影響,公車牌上等候的人正與公車司機大聲叫罵。一個氣喘咻咻的女人正跑步追趕著即將開動的公車。小學生的糾察隊正對不肯停的計程車吐口水。穿西裝的紳士正焦躁地把菸蒂猛然蹂扁在腳下。這許多急促的喘氣的畫面。幾乎難以相信是發生在一個可以非常美麗的黃昏。

驚疑、焦慮、匆忙、混亂的人,雖然具有都市人的性格。生活在都市。卻永遠見不到都市之美。

更糟的是無知。

有一次在花市,舉辦著花卉大餐,人與人互相壓擠踐踏,只是為了搶食剛剝下來的玫瑰花瓣,或者塗著沙拉醬的蘭花。搶得最歷害的,是一咱放著新鮮花瓣的紅茶,我看到那粉紅色的花瓣放進熱氣蒸騰的茶水,瞬間就萎縮了。然後沉到杯底。我想,那搶著喝這杯茶的人不正是那一瓣花瓣嗎?花市正是滾燙的茶水,它使花的美麗沉落,使人的美麗萎縮。

我從人縫穿出,看到五尺外的安全島上,澎湖品種的天人菊獨自開放著,以一種卓絕的不可藐視的風姿,這種風姿自然是食花的人群所不可知的。天人菊名聲比不上玫瑰,滋味可能也比不上,但它悠閒不為人知的風情,卻使它的美麗有了不受摧折的生命。

悠閒不為人知的風情,是這個都市最難能的風情,有一次參加一個緊張的會議,會議上正紛紜的揣測著消費者的性別、年齡、習慣與愛好;什麼樣的商品是十五到二十五歲的人所要的?什麼樣的資訊要適合這個城市的青年?什麼樣的顏色最能激起購買慾?什麼樣的抽獎與贈送最能使消費者盲目?

而用什麼形式推出才是我們的賣點,和消賣者情不自禁的買點?

後來,會議陷入了長長地沉默,灼熱的煙霧瀰漫在空調不敷應用的會議室裡。

我繞過狹長的會議桌,走到長長的只有一面窗的走廊透氣,從十四層的高樓俯視,看到陽光正以優美的波長,投射在春天的菩提樹上,反射出一種嬌嫩的生命之騷動,我便臨時決定不再參加會議,下了樓,輕輕踩在紅磚路上,聽著歡躍欲歌的樹葉長大的聲音,細微幾至聽不見。回頭,正看到高樓會議室的燈光起,大家繼續做著靈魂燒灼的遊戲,那種燃燒使人處在半瘋的狀態,而結論卻是必然的:沒有人敢確定現代的消費者需要什麼。

我也不敢確定,但我可以確定的是,現代人更需要誠懇的、關心的溝通,有情的、安定的訊息。就像如果我是春天,這一排被侷限的安全島的菩提樹,任何有情與溫暖的注視,都將使我懷著感恩的心情。

生活在這樣的都市裡,我們都是菩提樹,擁有土地雖少,勉抬頭仍可看見廣大的天空;我們中有常在會議桌上被討論的共相,可是我們每天每刻的美麗變化卻不為人知。"一棵樹需要什麼呢?"園藝專家在電視上說:"陽光、空氣和水而已,還有一點點關心。"

活在都市的人也一樣的吧!除了食物與工作,只是渴求著明流的陽光,新鮮的空氣,不被汙染的水,以及一點點有良知的關心。

"會議的結果怎樣?"第二天我問一起開會的人。

"銷售會議永遠不會有正確的結論。順為沒有人真正瞭解到十五歲到二十五歲現代都市人的共同想法。"

如果有人說:我是你們真正需要的!

那人不一定真正知道我們的需要。

有一次在仁愛國小的操場政見臺上,連續聽到五個人說:"我是你們真正要的。"那樣高亢的呼聲帶著喝采與掌聲如煙火在空中散放。我走出來,看見安和路上黑夜的榕樹,感覺是那樣的沉默、那樣的矮小,忍不住問它說:"你真正的需要是什麼呢?"

我們其實是像那樣沉默的榕樹一樣渺小,最需要的是自在地活著。走路時不必擔心亡命的來車,呼吸時能品到空氣的香甜,搭公車時不失去人的尊嚴,在深夜的黑巷中散步也能和陌生人微笑招呼,時常聽到這社會的良知正在覺醒,也就夠了。

我更關心的不是我們需要什麼,而是青年究竟需要什麼?十五歲到二十歲的,難道沒有一個清楚的理想,讓我們在思索推論裡知悉嗎?

我們關心的都市新人種,他們耳朵罩著隨身聽,過大的襯衫放在褲外,即使好天他們罩一件長到小腿的黑色神秘風衣。少女們則全身燃燒著顏色一樣,黃綠色的發,紅藍色的衣服,黑白鞋,當他們打著拍子從我面前走過,就使我想起童話裡跟隨王子去解救公主的人物。

新人種的女孩,就像敦化南路的花圃上,突然長出一株不可辨認的春花,它沒有名字,色彩怪異,卻關在時代的風裡。男孩們則是忠孝東路剛剛修剪過的路樹,又冒出了不規則的枝椏,輕輕地反抗著剪刀。

最流行的雜誌上說,那彩色的太陽眼鏡是"燃燒的氣息",那長短不一染成紅色的頭是"不可忽視的風格之美",那一隻紅一隻綠的布鞋是"青春的.兩個眼睛",那過於巨大的不合身的衣服是"把世界的傷口包紮起來",而那些新品種的都市人則被說成是"青春與時代的領航者。"

這些領航的大孩子,他們走在五線譜的音符上,走在調色盤的顏料上,走在影院的看板上,走在虛空的玫瑰花瓣上,他們連走路的姿勢,都與我年輕的時代不同了。

我的青年時代,曾經跪下來嗅聞泥土的芳香,因為那芳香而落淚;曾經熱烈爭辯國族亥走的方向,因為那方向而憂心難眠;曾經用生命的熱血與抱負寫下慷慨悲壯的詩歌,因為那詩歌燃燒起火把互相傳遞。曾經,曾經都已是昨日,而昨日是西風中凋零的碧樹。

"你說你們那一代憂國憂民,有理想有抱負,我請問你,你們到底做了什麼了不起的大事?"一位西門町的少年這樣問我。

我們到底做了什麼了不起的大事?拿這個問題飄過的風得不到任何回答;問路過的樹,沒有一搖曵;問滿天的星,天空裡有墨黑的答案,這是多麼可以的問題,我們這些自謂有理想有抱負憂國憂民的中年,只成為黃昏時穩重散步的都市人,那些不知道有明天而在街頭舞的少年,則是半跑半跳的都市人,這中間有什麼判別呢?

有一次,我在延吉街花市,從一位年老的花販口裡找到一些答案,他說:

"有些種子要做肥料,有些種子要做泥土,有一些種子是天生要開美麗的花。"

農人用犁耙翻開土地,覆蓋了地上生長多年的草,很快地成為土地的一部分。然後,農有在地上撒一把新品種的玫瑰花種子,那種子抽芽發莖,開出最美的璀璨之花。可是沒有一朵玫瑰花知道,它身上流著小草的憂傷之血,也沒有一朵玫瑰記得,它的開放是小草舍身的結晶。

我們這一代沒有做過什麼大事,我們沒有任何功勳給青年頌歌,就像曾經在風中生長,在地底懷著熱血,在大水來時挺立,在乾旱的冬季等待春天,在黑暗的野地裡仰望明亮的天星,一株卑微的小草一樣,這算什麼功勳呢?土地上任何一株小草不都是這樣活著的嗎?

所以,我們不必苛責少年,他們是天生就來開美麗的花,我們半生所追求的不也就是那樣嗎?無憂的快樂地活著,我們的現代是他們的古典,他們的龐克何嘗不是明天的古典呢?且讓我們維持一種平靜的心情,就欣賞這些天生的花吧!

光是站在旁邊欣賞,好像也缺少一些東西,有一次散步時看到工人正在仁愛路種樹,他們把樹種在水泥盆子裡,再把盆子埋入土中,為什麼不直接種到土地裡呢?我疑感著。

工人說:"用盆子是為了限制樹的發展,免得樹根太深,破壞了道路、水管和地下民纜。也免得樹長得太高,破壞了電線和景觀。"

原來,這是都市路樹的真相,也是都市青年的真相。

我們是風沙的中年,不能給溫室的少年指出道路,就像草原的樹沒有資格告訴路樹,應該如何住下紮根、往上生長。路樹雖然被限制了根莖,但自己有自己的風姿。

那樣的心情,正如同有一個晚秋的清晨,我發現路邊的馬櫻丹結滿了晶瑩露珠,透明得沒有一絲雜的露珠停在深綠的葉脈上,那露水,令我深深感動,不只是感動的那種美,而是驚奇于都市的花草也能在清晨有這樣的清明的露。

那麼,我們對都市風格、人民品質的憂心是不是過度了呢?

都市的樹也是樹,都市人仍然是人。

凡是樹,就會努力生長;凡是人,就不會無端墮落。

凡是人,就有人的溫暖;凡是樹,就會有樹的風姿。

樹的風姿,最美的是敦化南北路上的楓香樹吧!在路邊的咖啡屋叫上好的咖啡,從明亮的落地窗望出去,深深感到那些安全島上的楓香樹,風情一點也不比香樹里舍大道的典雅遜色,跗雖然空氣是髒了一點,交通是亂了一點,喇叭與哨子是吵了點,但楓香樹多麼可貴,猶自那樣青翠、那樣寧謐、那樣深情,甚至那樣有一種不可言說的傲骨,不肯為日漸敗壞的環境屈身。

尤其是黃昏時分,陽光的金粉一束束從葉梢間穿過,落在滿地的小草上,有時目光隨陽光移坳,還可以看到酢醬草新開的紫色小花,嫩黃色的小蛺蝶在花上飛舞,如果我們用書框框住,就是印象派中最美麗的光影了。可惜有很多人在都市生活了一輩子,總是匆忙走來走去,從來沒有看過這種美。

楓香之美、都市人之品質、都市之每株路樹,雖各有各的風情,其實都是渺小的。有一回我登上郊外的山,反觀這黃昏的都城,發現它被四面的山手拉手環抱著,溫柔的夕陽撫觸著城市的每一個角落,天邊朗朗升起萬道金霞,這時,一棵棵樹不見了,一個個人也不見了,只看到互相擁抱的人,它的汙染擁擠髒亂都不見了,只留下繁華落盡的一咱清明壯大莊嚴之美。

回望我所居的城市,這座平常使我因煩厭而去尋找細部之美的城,當時竟陪我跨越塵沙,照見了一些真實的大塊的面目。那一天我在山頂上坐到輝煌的燈火為城市戴著光環才下山,下山還感覺至美正一分一分地升起。

我們如果能回到自我心靈真正的明淨,就能拂拭蒙塵的外表,接近更美麗單純的內裡,面對自己是這樣,面對一座城市時不也是這樣嗎?清晨時分,我們在路上遇到全然陌生的人,互相點頭微笑,那時我們的心是多麼清明溫情呀!我們的明淨可以洗清互相的冷漠與汙染,同時也可以洗滌整個城市。

如果我們的心足夠明淨,還會發現太陽離我們很近,月亮離我們很近,星星與路燈都放著光明,簇擁著我們前進。

就像有一天我在仁愛路的菩提樹上,發現了一個小紅螞蟻的窩,它們緩緩在春天的菩提枝上蠕動,充滿了生命清新的力量,正伸出觸角迎接經過漫長陰雨之後都城的新春。

對於我們來說,那亂車馳的路側,是不適於生存,甚至不適宜站立的;可是對菩提樹,它們努力站立,長出乾淨的新綠;對小紅螞蟻,它們自在生存,欣然迎接早春;我們都是一樣,是默默不為人知,在都市的脈搏裡流動的一絲清明之血。

後有螞蟻窩的菩提樹蔭走到陽光浪漫的黃昏,我深深地震動了,覺得在鄉村生活的人是生命的自然,而在都市裡生活的人,更需要一些古典的心情、溫柔的心情,一些經過汙染還能沉靜的智慧。這株黃昏的菩提樹,樹中的小螞蟻,不是與我一起在透過汙染,而對自己古典、溫柔、沉靜的心情嗎?

黃昏時,那一輪金橙色的夕陽離我們極遠極遠,但我們一發出智慧的聲音,他就會安靜地掛在樹梢上,俯身來聽,然後我感覺,夕陽只是個純真的孩子,他永遠不受城市的染著,他的清明需要一些讚美。

每天我走完了黃昏的散步,將歸家的時候,我就懷著感恩的心情摸摸夕陽的頭髮,說一些讚美與感激的話。

感恩這人世的缺憾,使我們警覺不至於墮落。

感恩這都市的汙染,使我們有追求明淨的智慧。

感恩那些看似無知的花樹,使我們深刻地認清自我。

最大的感恩是,我們生而為有情的人,不是無情的東西,使我們能憑藉情溫暖,走出或泠漠或混亂或骯髒或匆忙或無知的津渡,找到源源不絕的生命之泉。

聽完感恩與讚美,夕陽就點點頭,躲到群山之背面,史只留下滿天羞紅的雙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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